公元2200年。此时国家民族皆已消亡,除了冰封雪凝的南极洲外,地球已然变为一个国家。不过,国界的消失并不意味着祥和安宁。由于遭受核污染,地球生态已经完全被破坏。到处哀鸿遍野,人们活得生不如死,最可怕的是残存的物种发生了变异,除了老鼠,许多动物只有从教科书中才能看到了。
几天之前,为了逃避去劳动训练营的可怕命运,安东打翻列车上看管他的警卫,冒死从飞驰的列车上跳了下来,差点没摔成残废。他在散发着尿臊味的路基上躺了足足有一整天,然后又爬起来漫无目标地走了两天。这两天里,他得不停地用棍子击打从空中扑向他的饥饿的鸟儿。就这样,他在这片被人抛弃的土地上走着,幻想眼前会突然出现一个天堂般美丽的地方。
他穿过几条大街,很奇怪道上竟看不到一个行人,没有关卡,没有架着机关枪的装甲车,也没有巡逻直升机。人的粪便和轮椅的辙印把他带到一幢破损不堪的红砖建筑物前。面向那洞开的窗口,一股异样的人气扑面而来。透过房里弥漫的黄烟,他看到了堆在屋角的残疾人用的轮椅,发现了一些腿长只有四分之三、一半和四分之一的残疾人。他们围坐在一口大锅旁,热火朝天地喝着里面熬的汤,汤汁粘在大胡子上,成了胡子生长的肥料。有手的人用勺子喂没有手的人。他们个个油光满面,表情都很平淡,看不出是快乐还是悲伤。安东闯进了残疾人的圈子,以“保卫你们免受侵扰”为条件,加入了他们的团伙。残疾人的头头叫格利沙。他告诉安东,政府歧视残疾人,开始时建议残疾人自杀,后来又让他们从事最有害的工业生产,利用他们进行核辐射下的人的生存能力的实验。为此,政府的直升机每月运送一次食物供给他们,但每次他们要分一些给几个穿防射线飞行服的飞行员。见安东对此处没有女人感到迷惑,格利沙让他见识了“放射剂量测定仪”,那是伫立在钢筋混凝土铸成的直升机平台上的黑柱子。格利沙按了按钮,测定仪的显示屏幕上闪出了一颗红色的骷髅头和两块叉状的骨头,在其下面有一行字:“辐射!致命危险!”
“这里由谁监控测量仪”?安东问道。
“一个有手有腿的老太婆,她叫叶列娜”,格利沙回答。
安东心里升腾起一股冲动,他想知道,叶列娜是谁?她从何处来?要到何处去?
经过两个多星期的艰苦搜寻,安东终于找到了叶列娜。她是个白种女人,鼻子长得很直,斑白的头发剪得很整齐,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憔悴,头戴一顶椭圆形的帽子。见老太婆开口称“您”,安东便知道她是个有教养的人物。记得上小学时他也常遇到以“您”来称呼学生的女老师。和有教养的人在一起总会很特别,而且受益匪浅。但修养良好的人通常是弱者,他们不会为生活而拼搏,所以好人总是受气受欺侮。
初见叶列娜是在泉边。当时她衣衫褴褛,红褐相间的布条随风飘舞,她站立在神秘的泉眼上,像一颗秋天的大树纹丝不动。安东见状不禁肃然起敬,叶列娜和善地接待了来访者。她喜欢面前的年轻人,对他说:“很遗憾,你来这儿太晚了,如果早的话,你我一起完全可以把此处改建成一座百花争艳的花园。”
“为什么?”安东并不反对建花园,但他对“一起建”十分反感。在他的观念里,百花争艳的花园只能供他一人欣赏,能“一起欣赏”就不是什么百花争艳的花园了,最多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娱乐场所。
“只有上帝才知道为什么。”叶列娜耸耸双肩,“当人的灵魂受到激励时,他就想行动。一开始只是为自己,慢慢地又为邻近的人不惜挥汗如雨。但人们如果失去了思想,他的行动就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。”
“具体说是什么思想呢?”
“这个思想就是‘一起干’。”叶列娜说,“我的话很可笑吧?是的,但一个人毕竟成不了大气候。如果人生下来就崇尚所谓的自由,其最后结果是什么便不言而喻,你们国家是最好的例子。”
孤独教会了安东进行快速清晰的思考。在没有遇见叶列娜之前,他从未遇到过极权主义分子,但他悟出了“一起干”的真正含义:大家都解除自己的武装,他们迟早都会变成孤独无助的一群人,这时有个人会悄悄拿起他们丢弃的武器,并把武器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起。最后,“这个人”以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像管理一个人一样去统治他们。从此之后,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变化发展都将取决于“这个人”的意志。安东讨厌受人管制,也不想去管制别人。他决定,一旦极权分子突然暴动,他便立刻投入战斗,决不让他们为所欲为,他要为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。
与叶列娜的交往使安东变得习惯于理性地考虑问题。某次他问她,放射剂量测定仪会不会撒谎?因为叶列娜既然在此处生活了十五年之久,说明这里是没有受到核辐射危害的。叶列娜作了肯定的回答,她告诉安东测定仪的撒谎是人为的,同时还教会了安东设法改变仪器数据的方法。她淡淡地解释说“如果此处根本就没有核污染的话,任何仪器都无法阻止入侵者的脚步。”她向安东建议:“你需要强有力的伙伴,而不是我这个要散架的老太婆。我是想帮你一把,可没有力量了。我活不到冬天。但你完全可以再为自己开辟新的生活空间,只是往后一次比一次难。但要记住,要生存下去,始终保持信心。”
安东闻听此言心中不禁黯然。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:“你为什么要呆在这么个地方?而且一呆就是十五年?”
叶列娜终于吐露真情:“我在这儿是因为爱情。”
“瞧你说的,爱情?”安东不相信。
“因为爱情,”叶列娜又重复了一遍,“这是真的。我那时爱着一个年轻人,我们却被迫分手。他留在这里,我到了那边。我很想找到他,于是我回来了。我一直没有找到他,都五十多年了。我最近才悟出,他是幻像,是我追寻人生意义的一个虚幻的象征。”
“‘那边’是哪儿?”见叶列娜眼眶发青,安东不安地问道。
“南极大陆。”叶列娜突然情绪振奋,开始侃侃描述起来,“在南极,人们无需‘自由’、‘民主’的理念。那里全由一个庞大的公共组织管理。人们在南极大陆的中心建立了巨大的核反应装置提供热能。那里的确是人间天堂,到处是鲜花,所有的人都非常年轻健康。他们当中没有贫困潦倒的乞丐,也没有病人和不幸的人。他们在海中游泳,尽享阳光的抚爱。他们那儿的人也用钱买东西,如果必要,也可以不用钱。每两个商店中的一个商店是全免费的,这类商店都挂着一个‘各取所需’的牌子。为了无偿消费各种各样花色繁多的产品,为了有朝一日住进宫殿,人们几乎从出生之日起就在拼命锻炼身体,以便获得一张某种等级的体育证书……”
摘自《夜猎》
郑永旺傅星寰 译